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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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桶中水面無瀾, 霍臨風的腦海卻蕩起漣漪, 一圈圈散開,逐漸現出賈炎息府中的兩人。杜錚嚇得驚呼一聲, 難以置信地湊來:“少爺, 你莫誆我!你都兇多吉少, 究竟何人那般厲害?”

霍臨風吐出四字:“——摶魂九蟒。”

杜錚訝異:“一共九個人?”

這九人皆為絕頂高手,素以面具示人, 各個殺孽萬丈極其兇殘。他們以兄弟相稱, 俱冠“陳”姓,乃丞相陳若吟養大的義子, 唯其命是從。

摶魂九蟒極少單獨行動, 他們之所以九人合稱一名號, 因為合力則驟強,彼此間默契十足,二人或多人並發時威力激增。當九人齊發時,對陣者必死無疑。

賈炎息府中那二人均佩劍, 應是排行五六的陳綿、陳驍, 除卻劍法, 這二人的絕招名為“淬命掌”,摧心斷腸叫人痛不欲生。

霍臨風起身出浴,杜錚伺候他穿衣,問:“少爺,摶魂九蟒那麽厲害,豈不是無人能掣肘?”

霍臨風說:“他們若單獨一人, 便無法勝我。”若是九人齊發,也許霍門三父子同上陣,能拼個平手。兵者,妄動乃大忌,因此沒有充分準備,絕不可輕易與之對陣。

封腰扣好,寬肩勁腰下,衣擺遮住一雙長腿。杜錚手捧玉冠為主子戴上,不提煩心的,拍馬屁說:“少爺,我瞧了,這不凡宮頂數你英俊!”

霍臨風哼一聲,行軍打仗糙時如蠻人,他鮮少在意自己的相貌。倒是挺在意別人,更難免想到無名居中好模樣的那位。他想問容落雲如何,嗅道:“什麽味兒?”

杜錚一驚:“燉的蹄髈糊啦!”

昨夜用了幾口冷飯,霍臨風此時餓極,於清幽竹園嚼大魚大肉。他瞥見盛開的小花,忽然想在園中植一株玉蘭,到時與翠竹相伴必定雅致。

轉念又打消念頭,一樹長成需要幾年,他卻不會待那麽久。

用過飯,霍臨風在石幾旁飲茶,目之所及盡是雨後春竹,他想起被容落雲捏斷的青竹燈柄。既然休沐無事,這兒又有現成的材料,幹脆給那人重做一盞。

他細細挑選,抽刀砍下一根好竹,劈裁成竹條打磨光滑。待拼接搭架完成燈骨,以挺括薄紗為罩,便做好一盞素面小燈。

霍臨風提著端詳,覺得單調又取筆墨,在燈柄上描繪一圈波狀雲紋。

燈已做好,石幾上還剩著些竹條,取之無用棄之可惜。他靈機一動,將餘下的糊了只風箏,白宣面,燕子身,暫未想好畫什麽圖案。

這時杜錚嘀咕:“又添一則——給容落雲做燈。”

霍臨風的臉皮時薄時厚,此時比較厚,故意道:“風箏也給他糊的。”

杜錚嘖嘖:“他飛得比風箏還快,風箏放他還差不多。”

霍臨風樂不可支,八方游的仙姿盤旋腦海,如一縷輕煙。晌午了,他估摸容落雲已經起床,便一手提燈、一手提風箏出了千機堂。

天氣晴得正好,那一地乳白碎石定會晃眼,他如此想著。不料行至無名居,門上掛著一把小鎖,顯然別苑無人。

他只得折返,忙活一個時辰落了空,默默有些沒面子。恰好經過藏金閣,循著誦讀之音向內一窺,陸準在院中搖頭晃腦地背書。

陸準也瞄見他,跑出攔路:“杜仲,大白天提燈做甚?”

霍臨風道:“二宮主的燈折了,我為他做了一盞。”

陸準點點頭:“那你三日後再送罷,二哥去朝暮樓了。”

落空瞬間變質,霍臨風想,登上青樓沈溺三日之久,也不怕被榨幹了精氣。他忽然懶得送了,說:“三宮主,屬下要忙布施一事,勞煩你到時交給二宮主。”

陸準接住,忍不住嘀咕道:“這世道好奇怪,二哥提劍縱馬上青樓,本宮主還要為弟子跑腿。”

霍臨風聽得清楚,心內又是一突,容落雲鮮少騎馬去朝暮樓,更遑論佩劍。他倏地記起昨夜,聽他提到陳綿陳驍時,容落雲的反應十分激烈。

莫非……容落雲認得摶魂九蟒,甚至有怨?

霍臨風思索一路返回竹園,見杜錚在澆花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,他索性問道:“呆子,我若提劍縱馬離去幾日,為何?”

杜錚道:“打仗殺敵。”

他又問:“我若說去踏青呢?”

杜錚又道:“你哪回都騙夫人去踏青,大漠哪有青給你踏。”

霍臨風豁然開朗,沒猜錯的話,容落雲根本沒去朝暮樓,而是殺人尋仇去了。可是容落雲一人對陳綿陳驍,再加上其餘侍衛分散精力,根本兇多吉少。

他心頭滋味兒難測,搖搖頭,也許容落雲就在溫柔鄉快活呢?

踱至石幾旁,茶涼了,這麽一會兒就涼了。那從酉時等到醜時的四個時辰,茶涼飯冷,人徘徊,是不是比他此時的滋味兒更難言?

霍臨風深吸口氣,拔腿扭身,要跑一趟朝暮樓探個究竟。杜錚喊道:“少爺,你去哪裏?!”

他匆匆交代:“午後若未歸,便是英雄救匪去了!”

霍臨風快馬加鞭趕至朝暮樓,白日閉戶,他硬生生闖進去。小廝湧來阻止,叫他揚臂揮倒,吵鬧聲引來管事的老嬤。

老嬤眼尖,認出他是一擲千金的俊哥兒。他無意消磨,瞥著四樓一隅縱身躍上,叩門幾聲,喊道:“宮主?你在不在裏面?”

有位姑娘說:“公子一早來過,已經走了。”

霍臨風定神,容落雲真的來了一趟,難不成知道此行兇險,特來找胞姐告別一番?這時老嬤追來,擋著路不許他胡鬧。他問:“花魁在哪兒?”

老嬤戲謔:“想見花魁,就看你還有沒有四千兩。”

霍臨風冷冷一笑,誰攔搡誰,沿著廊子將房間的門悉數踹開。樓中嬌呼不絕,容端雨自弟弟走後輾轉難眠,披衣而出,就見一陣雞飛狗跳。

霍臨風望見對方,奔至其身前,容端雨提防地看他:“你是上回……”

他道:“上回紈絝,恐有冒犯。如今我是不凡宮比武招攬的大弟子,杜仲。”時間緊迫,他亮出弟子腰牌長話短說,“煩請姑娘告知,宮主是否獨往瀚州去了?我前日領命查探,知瀚州有高手二人,若宮主獨往則性命攸關,還望姑娘不要隱瞞。”

容端雨眸中一驚,本就憂心,此刻惶惶然落淚。揮退眾人,她靠近半步低聲:“落雲獨行瀚州擒賈炎息,算算時辰已經快到了。”

霍臨風怒嘆,就此告辭。

容端雨叫他一聲:“落雲交代過,他若三日未歸,通知段大哥去尋他。”

霍臨風反問:“他點名要段懷恪?”

語氣倨傲,含著一絲不屑,哪兒像弟子的態度。他未待人答就飛身下樓,走了,翻身上馬奔離西乾嶺,抄近路再次向北。

平日吩咐他這個,吩咐他那個,怎的正事卻瞞得嚴實?連個幫手都不要?他於顛簸馬背上猜測,容落雲與賈炎息或摶魂九蟒藏著舊怨,非手刃無法消恨。

既然有骨氣,那通知段懷恪做甚?心裏覺得段懷恪最厲害?

“駕!”他疾馳怒吼。

燈不能白做,風箏不能白紮,那不省心的東西也不能隨隨便便死了。

恰在此時,容落雲抵達瀚州城外,成群災民朝外走,他逆流而上進入城中。長街無人灑掃,人或死或逃,許多人家只剩兩間空屋。

賈炎息仗著天高皇帝遠,中飽私囊為非作歹,為陳若吟吸血。如今繁華盡褪,事態愈發嚴重,估計很快便棄城轉移了。

容落雲掏出地圖,按照計劃先趕去糧倉。

糧倉在城西,環形的土砌塔樓,共有三層地窖。

容落雲遠遠下馬,藏匿樹間回憶霍臨風所說,倉外兩層官兵,共四十人,塔中值守十二人,內有高等侍衛三十人,是賈炎息的家兵。

他輕盈落地,毫無遮掩地靠近倉外,仿佛生怕沒人看到。一幹官兵發現他,立即抽刀暴喝,將他團團圍住。

他笑著拔劍,彬彬有禮地說:“風和日麗,我欲劫糧餉萬石,煩請各位讓讓。”

官兵以為這是個瘋子,兇蠻慣了,登時舉刀沖來。容落雲傾身接招,本該一招一命,卻拖延時間與之周旋。磨蹭許久,待殺人過半時倉內侍衛奔出,他飛身抓住為首之人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對方一劍劈開。

眾兵大驚,瞬間無人敢上前。

容落雲眼尾輕挑,瞥見角落有人逃去報信。他飛身登樓,一劍一個,將哨衛十二人全數斬落。入糧倉內,劈鎖破門,毀地窖設防,讓萬石糧餉全見了光。

其餘侍衛官兵慌作一團,凡阻止者一劍斃命,只得退避三舍。

約莫半柱香的工夫,忽有人高喊,援兵已到。

遠處一隊侍衛趕來,為首者戴著面具,正是摶魂九蟒之一。容落雲遙遙一望飛身逃走,用八方游消失得幹幹凈凈,他回眸暗啐,糧倉大亂,拾掇去罷!

容落雲按地圖尋到賈炎息的府邸,只見連甍接棟好不氣派。轉到高墻下,與一隊巡值侍衛迎面,收劍入鞘,他赤手速戰速決,一連擰斷十人脖頸。

翻入府中,他想起霍臨風說的,長廊鷯哥逢人便叫,極易打草驚蛇。待閃入別苑,他從腰間抽一針夾在指尖,遇人直取眉心死穴,遇鳥亦然。

北苑已無活人,容落雲如閻羅過境,索了一路性命。

踏入花園,一位雍容女眷在亭中撫琴,身邊跟著四名丫鬟,亭外八名侍衛。他悠然飛上亭頂,懶倚勾心,將小針別回腰間,出聲道:“彈的什麽東西,我要聽《蓼莪》。”

女眷花容失色,忙躲於丫鬟身後,一幹侍衛將亭子包圍起來。容落雲俯身出招,兩手盡為掌,左右開弓,擊碎八名侍衛的天靈蓋。

他邁入亭中敲昏丫鬟,一把抓住女眷的手腕。

“慌什麽,怕我劫色不成?”他那雙桃花眼要嚇死這女兒身,“城中多少姑娘餓死,瞧瞧你,屬豬嗎?”

女眷纖秾合度,受他侮辱恨不得一頭撞死。

他好生抓著人家:“賈炎息在何處,戴面具的人又在何處?”

女眷泣道:“大人在湖心樓……六哥在西苑樹林……”

摶魂九蟒為陳若吟義子,賈炎息為侄,故而兄弟相稱。敲昏女眷,他按照地圖尋找湖心樓,一路殺人太多難免驚動,闔府侍衛正四處捉他。

至府邸中央,一面碧湖於此,湖心一座三層木樓。

容落雲撅了撅嘴,他最煩江河湖海。

不久之前跌入湖中,都怪那杜仲。

他走神想,杜仲這兩日休沐,會不會去朝暮樓找寶蘿?送紈扇?

這瞬息,數十侍衛齊齊殺來,他思緒被打斷,忽然怒火中燒。抽劍應敵,他極猛極快地殺出一條血路,倒下的人愈來愈多,墜地的,墮水的,碧湖侵了濃濃的紅色。

一人不留,容落雲方停。

他提劍踏上通往湖心的木道,至小樓,發覺這樓獨有一門,全然無窗。邁入,但見金銀堆砌如山,珍寶千件,明亮得晃人眼睛。

登上三樓,賈炎息錦衣玉冠,貼著墻,看似鎮定地立著。

容落雲一步步迫近,用劍尖挑起對方的下巴。“區區一個瀚州父母官,如此氣派,我還以為進了丞相府。”說著,劍尖移到咽喉處,“喉結長什麽樣子,早就想挖出來看看。”

賈炎息滿目駭然,虛張聲勢道:“只怕你有進無出。”

容落雲一劍紮進對方的肩膀,聞得痛叫,轉轉手腕鉆了個窟窿。他體貼道:“賈郎莫慌,疼是肯定疼,可還死不了。”

他將人一把揪住,舉劍破壁,擒著對方飛至湖邊。又將其一摜,沖著膝蓋猛踩兩腳,踩脫兩膝致其癱倒如殘廢。

這才剛剛開始,他提劍朝西苑樹林去了,馬尾掃在蝴蝶骨上,竟有一股子決然。

密樹清風,只聞嘰喳鳥語。

容落雲深入其中,忽然一陣風吹葉落,他縱身消失於林間。樹幹上,釘著他躲過的兩片樹葉,林中出現一人,烏衫黑靴,臉戴面具,正是老六陳驍。

陳驍動耳細聽,頓時朝密密麻麻的樹冠一覷,飛沖而上,拔劍直刺葉蓋之下。容落雲飄然而降與之打鬥,劍意沖撞,進退間衣袂翻飛。

他和對方一口氣交手四十招,氣平勢均,難分高下,比他想象中還要棘手。一招震退數步,二人拉開一段距離,陳驍問:“何人找死?”

容落雲答:“我乃陳若吟——他爹。”

陳驍發笑:“何故找死?”

容落雲答:“陳若吟那狗兒子不認我這個爹,我只好來找你這個孫子。”

他猛然後蕩,堪堪躲過索命的一劍,對方叫他氣急,招招致命。纏鬥又近四十招,他腳下回轉攀天縱,掌中起勢,翻到陳驍身後切出十成力的奪魂掌。

嘭的一聲!

陳驍胸膛暴突,外衣刺啦被撐破,一大口血噴出後沿著脖頸流了半身。他欲用真氣暫護心脈,容落雲哪肯依,一劍一劍不給他喘息的機會。

一剎那耳畔生風,又一黑影來襲,是趕回的老五陳綿。

一打二,纏鬥近百招才分開。容落雲定身問道:“為何戴著面具,相貌醜陋見不得人?”

陳綿答非所問:“好一招調虎離山,是怕我兄弟合力你難逃生天?”他將陳驍擋住,“你今日必死無葬身之地。”

容落雲切齒回道:“那你們比我慘,必死無全屍。”

這工夫,陳驍運氣療傷,暫且恢覆一半功力。二人舉劍齊發,合力而出,配合得天衣無縫,威力也比之前大盛。

容落雲以一敵二,勢如破竹般與之酣戰數百招,而後氣息微亂,漸漸落了下風。

他不禁一凜,內力狂洩驚起樹葉旋風,劈下銀白閃光,周遭樹石頓時炸裂。

陳綿陳驍堪堪躲過,僅受一身外傷,等風平浪靜濃霧散去,容落雲卻消失得無影無蹤。這般輕功世間少有,二人卻顧不得驚詫,背靠背環顧四周。

閉目探聽容落雲的呼吸,僅落葉瞬間,二人同時睜眼雙劍齊發。劍指一樹,不料撲了空,容落雲已悠然飛遠。

如此於林間追逐,容落雲根本快不可及。半柱香工夫,他將對方耍弄夠了,趁其疲憊疏忽,飛身時手自腰間抽針而出。

一針脫靶釘入樹幹,同時林中蕩起一聲淒厲的慘叫。

陳驍驚愕扭臉,只見面具未落,一根小針紮透了陳綿的左眼。

容落雲斜倚枝椏輕晃腿,獨剩笑意癲狂。

體力一點點消耗,他喘息片刻折枝飛下,執劍與陳驍廝殺不休。轉身空當,他旋至陳綿身邊,指作爪,甲如鉤,又猛又快地朝那左眼紮去。

陳綿卻真氣大動,於千鈞一發之際逼出銀針,那針穿透容落雲的掌心飛出。

“唔!”容落雲悶哼後退,痛得兩眼一黑。

他低頭看去,左手手心似有一眼小泉,不停地冒出血珠,手背亦然。掌中經脈一寸寸酸麻,五指連著手臂都使不出力來。

這時陳綿陳驍並肩齊發,滔天殺氣直指他的命門。前後夾擊,他揮出劈雲劍法,硝煙彌漫中將身前陳驍擊至重傷,他卻承了身後陳綿的奪命一掌。

劍落,人倒,喉頭陣陣腥甜。

容落雲躺在地上,鮮血大口溢出,肺腑疼得要絞爛成泥。陳綿搖晃著,左眼已經成了血窟窿,身上傷口更是斑駁。

容落雲痛得恍惚,半臂都沒了知覺,只見劍尖沖他刺下。

陳綿吼道:“好一雙桃花目……我先刺爛你的眼睛!”

說時遲那時快,一道寒光閃過將寶劍打偏!

容落雲被一面高大身影撲來卷住,滾了幾遭。一切猝不及防,他只知懷抱烘熱,待後來驚訝擡頭,正對上霍臨風的劍眉星目。

“杜仲……”他不可置信地小聲。

霍臨風應道:“我來遲了。”

他低頭望著對方,面上、頸上、衣襟,凈是熱乎乎的鮮血。那雙眼含著殺意、恨意,與他對望又漫上一層安心。他原有一腔教訓的話,醞釀了三百裏,哪怕逾矩也要痛罵出聲,此時此刻卻連半句都說不出了。

容落雲聲弱,揪住他的衣襟拉近些,貼著他的耳朵動唇:“我要殺了他們……我要殺了他們……”

霍臨風說:“好,殺了他們。”

他將容落雲放平,起身對上那二人。陳驍經受容落雲一掌一劍,瀕臨死態,陳綿更不用說,左眼的血還未止住,暈眩痛極,搖晃著跌在地上。

到底有何舊仇,奔赴三百裏鬥個兩敗俱傷。

陳綿支撐著提劍:“當救兵,也得看看有沒有本事。”

霍臨風看著那眼,若他晚來一步,容落雲豈非也變成這般?他道:“茍延殘喘,來罷。”俯身拾起容落雲的劍,無意拖延留情,出招便勢若千鈞。

陳綿本就元氣大傷,抵擋不了多久,未出三十招,氣血盡崩跪倒在地。容落雲掙紮爬起,覆又痛得跌下,他竭力囁嚅:“杜仲……我要殺……”

霍臨風無奈一嘆,這不省心的東西赴死隨便,殺人卻如此較真。他折返扶起容落雲,一臂勒著腰固定在懷,一手將其右手包裹在掌。

“握緊。”他蹭著容落雲的鬢發說,“攮心臟好不好?”

噗嗤一聲,他擡著容落雲手全力刺出,一劍攮進陳綿的胸口。手背點點滴滴很熱,他側臉查看,見對方竟掉了眼淚。容落雲哭道:“不夠……不夠!”

霍臨風握著那手將劍拔出,朝著肚腹又是一劍,熱血噴薄,腳下綠地洇紅,不知多少劍時容落雲終於在他懷中安穩。

殺死老五老六後,容落雲這才想起痛來,頓時一抽。

霍臨風拉下他的後襟一看,後心處一塊粗大紫紅的掌印。是淬命掌,摧心斷腸能將人活活痛死。他面色慘白唯獨薄唇殷紅,步履之間的微小晃動都痛不可言,挪動幾步,倚著霍臨風直往下墜。

霍臨風兜住他的肩頭,問:“我抱你?”

他搖搖頭,不要。

霍臨風又挖苦他:“都這般了,還逞什麽強?”

他偏不,命令道:“……背我。”

冷汗浸濕衣衫,視野很模糊,被背起時一陣天旋地轉。他的腿彎讓大手鉗著,勾緊了,固定在勁腰兩側。霍臨風背著他走出西苑,朝湖邊去,忽然問:“宮主,你把賈炎息的腿踩斷了?”

他微弱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正中下懷,霍臨風趁勢說:“知道自己多有勁兒了罷?”輕輕掂了掂,邊走邊警告,“以後不許用腳蹬我。”

江湖弱肉強食,容落雲此刻弱極,擺不出丁點宮主架子。張嘴便吐血,他只好用下巴尖蹭蹭霍臨風的肩膀,表示答應。

及至湖邊,賈炎息仍癱倒掙紮,七八嬌妻美妾圍著他啼哭。見霍臨風背著容落雲走來,方知陳綿陳驍已死,他目露惶恐蠕動著求饒。

容落雲無力地擡手,指了指湖心小樓。

賈炎息忙道:“少俠饒命!所有金銀寶貝都給你們,都給你們!”他怕極了,屁滾尿流地拉扯身邊妻妾,“她們、她們也送給少俠享用!”

霍臨風望著湖心樓,金銀寶貝裝不完,先擱著罷。這知州府邸依舊氣派,外人一時三刻也發現不了異狀。至於旁的,他瞄一眼梨花帶雨的美人們,偏頭用眼尾詢問容落雲。

“看我做甚……”容落雲痛苦中漾起一絲迷茫。

霍臨風勸道:“宮主此時傷重,美人在前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,等養好後來日方長。”

容落雲明白其意,卻疼得辯不出,只得任由說了。

在府中尋了輛馬車,霍臨風把容落雲安置好,而後綁了賈炎息一同帶走,那些女眷丫鬟全部鎖進屋中,關上幾天再說。他駕車從後門離開,城中商戶四閉,容落雲急需療傷,要盡快尋個落腳的地方。

霍臨風想起,貌似途中經過一處山頭,山腳下有座古剎。

速速去尋,身後車輿偶有呻吟逸出,是容落雲痛得捱不住了。“籲!”山路顛簸,霍臨風暫停轉身,撩簾兒,目睹容落雲倚著枕在賈炎息身上。

他皺眉:“你挨著他做甚?”

車壁堅硬難以倚靠,容落雲尋個人肉墊子而已。

霍臨風沈思片刻,將對方扶到車輿邊,便可靠在他背上。繼續趕路,向來挺直的肩背微微前躬,偶爾反手扶一把,容落雲的痛吟漸漸少了。

他說:“宮主,你環住我的腰。”

容落雲低頭看左手掌,血珠止不住,半邊臂膀都動彈不得。“我不行。”他喃喃道,只得用右手撫霍臨風的背,“我要……”

霍臨風問:“要什麽?”卻沒聽見身後動靜,一瞧,容落雲蜷著手腳已經昏了。加速抵達那座小山,山腳古剎不甚起眼,門外灑掃的小和尚好奇地張望。

馬車一停,霍臨風轉身將容落雲接在懷裏,似乎醒了,幽幽瞇著眼,像件精美的死物。他背著人去古寺求助,然而未進門便被幾個和尚攔下。

其中一人說:“寺中忌血光,施主莫擾佛門凈地。”

霍臨風始料未及,道:“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,不也是佛門良言?”他欲蠻闖,從前在家就在佛龕前渾話,此刻更不必忌諱了。

吵嚷聲引來住持,住持見滿身是血的容落雲,大驚失色,忙念“阿彌陀佛”。霍臨風急急表明:“大師,瀚州城滿目瘡痍,舍弟為劫糧倉孤身犯險,為救災民落得身受重傷,求大師慈悲!”

明明是報仇受傷,還有,什麽舍弟啊……

容落雲痛苦又羞赧,縮縮腦袋活像只小龜。

霍臨風又道:“不瞞大師,知州賈炎息就在馬車裏,其罪罄竹難書,煩請暫且關押柴房。”

住持本萬般為難,忽地想到:“山頂有一處空閑的禪院,距山下數百階,清靜無人,可讓令弟住下養傷。”安排好,馬上叫弟子送去幹凈的被褥。

霍臨風道謝,背著容落雲立即上山。

踩住第一階,他問:“疼得厲害?”這是句廢話,容落雲“唔”一聲,點頭的力氣都沒了。

“那我慢一點,免得你難受。”霍臨風說,好似怕容落雲睡著,又繼續道,“宮主,你知道我為何會來嗎?”

“聽三宮主說你去了朝暮樓,我恰好休沐閑逛,便也去了。”

“你卻不在,端雨姑娘憂心忡忡,才得知你獨往瀚州。”

“你說三日後叫大宮主來,大宮主成日與人飲酒,哪有空管你?”

“……你為何不叫我?信不過我嗎?”

深灰石階,兩旁是郁郁蔥蔥的樹,耳邊是霍臨風一句句的絮叨。容落雲伏於寬闊肩膀,聽著,放松著,痛裏偷閑還能看一看林景。

一階階往上,他察覺霍臨風的呼吸和腳步一樣穩,但那鬢角的密汗卻顯得辛苦。一百階時,他不好意思地嘆道:“好高……”

霍臨風說:“幸好宮主清瘦,倒不覺得累。”

容落雲垂眼,輕輕“呀”一聲,不停擦拭對方的肩頭。“做甚?”霍臨風笑起來,忍不住聳聳肩,“別這般碰我,癢得很。”

容落雲坦白:“血蹭了你的衣裳。”

“無妨,你安生趴著便好。”霍臨風說,額角掉下一滴汗珠。

愈往上愈涼爽,鼻間空氣都凜冽許多。容落雲的胸膛貼著霍臨風的後背,他疼出的冷汗和霍臨風疲憊的熱汗交融,潮乎乎的。

二百階,三百階,近四百階登完,終於看到禪院。

霍臨風偏頭:“宮主,到——”

他噎住,瞧見個灰影,是容落雲費力地從懷中掏出的灰色帕子。他在朝暮樓外拾到、在樓梯拐角丟下的帕子,沒想到對方竟一直收著。

帕子貼上額頭,容落雲為他擦汗,時輕時重,還笨拙地蹭了他的眼睛。他問:“宮主,為何不把帕子還給我?”

容落雲說:“本來就是我的。”

霍臨風不懂其意,仍側著頭,待擦完失去帕子阻擋,與容落雲一眼對上。那般近,別說輕薄的眼皮,連唇上的細紋都能看清,他心頭忽緊,於是手掌跟著收力。

雙腿被掐痛,容落雲會錯意:“真的是我的……”

霍臨風未言,只想快快將人放下,這一身骨肉壓著他,叫他好不自在。跨入禪院,地面積著一層落葉,禪房許久無人居住,到處蒙著一層厚塵。

誓死不幹丫鬟活兒的侯府少爺,認命了,挽起衣袖打掃。可他素無伺候人的經驗,不給椅子不給板凳,就直楞楞將容落雲放在門口。

擦桌掃地已經夠難為他了,炕上卷著小和尚拿來的被褥,等下他還要鋪床。活了二十三載,他當真還未親自鋪過床。

霍臨風思念起杜錚來,要是那廝知道他灑掃庭除,一定急得背過氣去。神游半晌,忽覺周遭無聲,他回頭一瞧不禁怔住。

容落雲依靠門框坐在門檻上,不知醒著還是睡了。

斑駁的青衫,靜止的馬尾,仿佛生機一點點流走。

他難言這一幕的感覺,門敞著,框著四四方方的景色,院中磚石,墻角綠樹,還有遠方的天。在這四四方方的右下一角,容落雲坐在那兒,那背影安靜無聲,有點可憐,有點瘦弱,還有點孤獨。

他忽然想叫叫他,叫一聲名字。

動動唇,卻到底沒有開口。

霍臨風盡快拾掇整潔,鋪好床褥擱好枕頭,這才喊了聲“宮主”。容落雲反應略遲,回首的動作也慢騰騰的。他似乎說了句“好”,聲音小得聽不真切。

霍臨風走過去,側身蹲下試圖將容落雲攙扶起來。

容落雲十分木然,抿嘴靠著門框撒怔,後來抿著都不夠,死死咬住了下唇。拉力片刻後,他敵不過,被霍臨風一把拽到胸前。

弱態難堪,他卻終於服軟:“杜仲,我覺得好疼。”

霍臨風其實知道,陳綿使的是淬命掌,摧心斷腸,能疼得折磨人致死。容落雲在他胸前顫抖,蜷著,恨不得背上生出一個藏身的殼。

“打昏我罷。”容落雲揪住他的衣襟,“打昏我……去找大哥……”

霍臨風裝傻:“找誰?”

容落雲乞求道:“大哥……去找大哥……”

段懷恪內力深厚,自然是根救命稻草。霍臨風卻沒動,容落雲痛苦至扭曲的面容近在眼前,他垂眸盯著,心中高塔一寸寸坍塌。

前襟被越揪越緊,倏地,容落雲松了手,渙散著喃喃:“我要大哥……”

那會兒在馬車也是想說這個?靠著他的背,扶著他的腰,心裏卻想找三百裏外的大哥?霍臨風聽夠似的,將容落雲一把抱起:“要什麽大哥,他那瓢遠水救不了你這團急火。”

跨入屋中,反身踹門。

他抱著容落雲上炕,解了衣裳。

屋內幽暗,只有門窗漏一點光,容落雲渾噩間被大掌抵住,貼著皮肉熱騰騰的。他不禁瞇開眼兒,像饑漢得了張冒氣的餅,像冬天山裏的鹿尋了個暖和的窩。

霍臨風在他身後問:“我是誰?”

容落雲喃喃賣好:“吾兄……杜仲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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